张峰:音乐就是一场战斗,被现实越磨越锋利
2014年,在富士康做了两年技术员的张峰决定辞职。虽已申请调换工作,由白晚班转为不用熬夜的长白班,但他依然觉得身心俱疲,依然无法摆脱工作没有意义、个人没有提高、收入低下以及要承受主管苛责的压抑感。为了发泄,张峰曾在工作第一年的“双十一”从淘宝上买了一个架子鼓,因不想扰民,他将鼓搬到了楼顶上,但依旧逃离不了被劝阻的命运——巡查在警告他两次后,因为担心他鼓一打完就会跳楼,便把门封了。
原本已无心玩乐,现在更加无所事事。经历了一个月不出厂区门,只上班睡觉的暗日后,张峰开始思考他的工作与生存状态。他感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正在受到压榨,尊严也在受到侵蚀,他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,甚至不是一个工厂的问题,身边很多工友都面临和他一样的困境:在资本世界里丢失自我,变成无名的螺丝钉;将生命奉献在流水线上,最后除了微薄的薪水,一无所有。
可张峰觉得,最可怕的并不是这样的状态,甚至不是造就了这种状态的制度,而是人,是大众过着这样非人的生活,却甘愿忍耐,日益麻木。谈起最近富士康的又一起坠楼,张峰愤怒的不是又一位工友被逼上了绝路,而是与自杀者处在同一境地的旁观者之冷漠,说他心理素质不好,活该。
“人人都在谈适应,要把锋利的东西磨得圆滑”,张峰说:“可是如果没有人说真话,没有人来批判,不能让麻木的人有所反省;或者一边骂制度坏,一边又附和坏制度,任其发展下去,社会永远不会进步,工人的境况永远不会得到改善。”所以张峰希望能够寻求到一种方式唤醒大众,让人们觉悟,让人们思考,让大家能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声音,表达自己的诉求。
于是,在大学里玩过音乐卖过唱的张峰,离开富士康后,在清湖学堂开了吉他班,组了“工厂五角星”乐队,办起了臭水沟音乐节,想以实际的音乐行动来解决工人和社会问题。
想以音乐行动来解决问题的张峰,开了吉他班,组了乐队,办起了音乐节。
关于“工厂五角星”这个名字的来源,张峰解释道:因为工厂是他思考最多的地方,而五角星让他感觉有文化,很多国家的国旗如美国、中国、越南都有五角星。“同时”,他说:“它还能代表上世纪我比较崇拜的一些领导人。”
“工厂五角星”乐队的标志旗上,印着切·格瓦拉的头像。
张峰是一个“毛粉”,在他为乐队设计的两套文化衫中,白的一套前面是五角星,后面是切·格瓦拉,黑的那一套前面是五角星,后面就是毛泽东。他最认可的毛泽东的观点是:文艺应该来自底层,应该实事求是。“工厂五角星”最广为人知的歌曲作品《工作八小时》便是一首这样的作品。
《工作八小时》
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,每天工作八小时;
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诉求,那就是不用上晚班。
我们有一个矛盾的愿望,能不能别再逼我加班;
即使我是自愿地加班,因为我们底薪太少啦。
张峰自认是个十分细腻的人,对生活中的细节与发生都有着极高的敏感度,而将这些片段的思索和零散的情绪拼凑起来,是他最为常用的创作方式。“不想上晚班”与“想要涨工资”是张峰和众多工友的心声,也是这首歌的最初由来,但在这个主题之下,还藏有触动过张峰的好几个“来自底层”的真实故事。
“狗的故事”
每到了晚上,我没有朋友,和我一起聊天,一起玩耍;
回到了屋里,想养只狗,因为狗才是我的朋友。
张峰一个认识的人在家养了一只狗,他每天早上六七点出门上班,晚上十点才回来。狗被规定不能在家里上厕所,否则会被打,所以每晚门一开,狗就笔直冲出去,上完厕所再进来。后来的一天,家里没人,不知道什么原因,狗死了。张峰说:“我们这些屌丝,没时间陪狗,它死在家里都不知道,很心酸。”
“叫妈妈的故事”
这让我想起了若干年的以后,我的小孩肯定也是个留守儿童;
如果两岁TA都不知道叫我爸爸,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嘛!
张峰上班时喜欢偷懒,上厕所一去就要去半小时,脱了防尘服,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一次,他在休息区碰到一个女孩,二十出头,还很年轻,拿着手机在打电话:“宝贝,叫妈妈。”张峰在旁边坐了一会,女孩一直重复:“叫妈妈,叫妈妈。”他有些不耐烦,出去走了一会。大概二十分钟后回来,没想到女孩还在打电话,还在说:“叫妈妈,对,妈……妈……”带些哀求的口吻。张峰说,当时还是觉得啰嗦,很烦,可是在后来的某一个时刻忽然能理解她的时候,一谈起,就想哭。
这些细小的故事,都是工友在工厂努力挣扎、远离家庭、孤独度日的真实图景,是他们对“工作八小时”和八小时之外生活的期待和渴望。这首歌先是唱到了2015年“打工春晚”的舞台上,后来渐渐地唱到了工友中。在尖椒部落去年采访了七位富士康女工所制成的《富士康的新年梦》短片里,三位年轻姑娘直接用《工作八小时》唱出了她们的新年愿望。
然而说出工友的心声仅仅是张峰计划中很小的一个部分,他更加希望的是能够让工友自己站出来,说出自己的心声,不再被动的承受,而是对现状多一些反省,共同努力做出改变。所以他后来的歌曲创作更加倾向于启发大家思考现今的社会问题,如《Duang》:“他们一遍遍地狡辩,我们被一遍遍的欺骗。他们一遍遍在耳边Duang、Duang、Duang,我们一次次地上他们的当、当、当。”或警醒沉默的后果,鼓励大众发声,如《沉默》:“我们沉默,我们沉默,在沉默之中失去自己的一切,再继续沉默吗?”
后来,作品越写越多,有了常驻成员每天排练,也有了较为完整的歌曲呈现,于是张峰想:也许是时候出去表演了、这便有了臭水沟音乐节。
“臭水沟”指的是龙华富士康北小门西边的排污道,水很臭,但是桥底下却很凉快。辞职后的一天,张峰和朋友来这里乘凉,两个人闻着废水味,不由生出些感慨。
张峰说:“我们都失业了,也没有人来管我们,感觉像被社会抛弃了一样。来之前觉得自己肯定会有很大用处,赚到钱,实现理想抱负。现在从工厂出来,半年了,富士康也不给我打电话问我过得好不好。”他笑,继续道:“没有利用价值了,觉得自己就像这臭水沟里的水。”然后他想,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?已经有了草莓音乐节、迷笛音乐节,他们这些屌丝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音乐节。聊着聊着,臭水沟音乐节的想法就出来了,等到工厂五角星乐队组好,音乐节也就自然而然地搞了起来。
带着简单的设备,臭水沟音乐节就这样进行了半年多
第一场演出是在2015年5月31日,到现在半年多的时间,已演了十六七场。不过在张峰看来,这些演出都不能算作成功。乐队的形象、唱功不能和主流音乐人相比;唱的歌不谈情爱,只批判自己、批判社会,充满愤怒,也不讨喜;观众来来去去,来一两百人,看看没意思,走了,又来一两百人,又没意思,又走了。“冷漠”,张峰说,“客观上讲,绝大部分人都是冷漠的,不思考,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尽管为数不多,但依然有一些时刻能给张峰鼓舞,让他相信自己努力的意义。每次臭水沟音乐节的最后总有一个合唱环节,台上台下一起唱,唱的歌也基本固定,要么《劳动者赞歌》,要么《国际歌》。有一次,在演出即将结束的时候,乐队在台上唱起了《国际歌》,和以往一样,台下并没有什么反应,也没有几个人跟着唱。可就在这个时候,张峰听到了一个很小的声音,在远处一两百米的居民楼,一扇打开的窗户里,一个人站在晾衣服的架子底下,跟着他们一起唱。张峰说他当时几乎哽咽:“哪怕我没有让现场的两百人和我们一起唱,但只要有这样一个人,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角落中,暗处里,我就很有信心和力量把臭水沟音乐节推下去。”
工厂五角星乐队的成员都是工厂一线工人,没有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,都正在学习中,所以现在乐队的模式依然是张峰写词谱曲,然后分配给其他成员排练。但他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,他希望乐队的人都能独当一面地创作。另外,他们新近举办了一个“歌唱吧工友”唱歌比赛,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一个满意的主唱,原来的主唱张峰更希望自己能退到幕后,专心于乐队教练和策划的角色。
失业至今,靠教小朋友打鼓和零散演出赚钱的他还是想找一份工作,张峰有一个观点:“不要让梦想养着生活,要让劳动养活梦想”。他认为如果没有养活自己的实力,做出来的音乐很容易被市场打败,更不用说别的。而一个“搞摇滚的”——张峰这样认可自己——只有在自己能够独立生存的前提下,才能追求真理、不畏强权,就像他对“工厂五角星”乐队的期待一样:被现实磨得越来越锋利。
当然,要解决工人的问题,远远不是“工厂五角星”目前的几首歌或是“臭水沟音乐节”就能完成的。张峰坚持认为,关键还是要靠工人的觉醒,如他在《骚年Song》里所写:
所有的人都说生活太无聊,可是没有人认真的去思考;
所有的人都说自己太多烦恼,可是没有人真正的去改造;
所有的人都说自己命运不好,只是因为你说的太多做的太少;
所有的人都说自己得到太少,只是因为(苹果太大)你口袋太小。
张峰说,在工人圈子里普遍的观点都是要么忍耐,要么寻找机会,努力脱离这个群体。包括家长教育小孩也是:“你不好好读书,将来就和我一样。”但张峰觉得,在中国这样的体制下,如果都在逃离问题,不解决问题,受到压迫就接受,被社会歧视排挤却不反省自己,国家和民族只能慢慢地烂下去。所以尽管力量微小,他还是要继续:“哪怕每个人解决一点,那也好呀。”因此对于张峰来说,音乐理想,就是社会理想,他说:“我就是希望有一天我的孩子听到我做的音乐,知道我在为这个世界做些事情,而不是跟着所谓的大人胡闹,把未来的路弄绝了。”
对于张峰来说,音乐理想就是社会理想
“狂风依然咆哮,别的鸟儿一样会逃,丢下这污染的风暴,谁来搞?”
张峰在歌里问。
希望他不是唯一的那只不会逃走的小鸟。
袁婵,想做生命的记录者,为你在岁月中留下自己的故事。微信公号:weizhuanji1